学人简介:潘绥铭,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创始所长,主要从事社会学研究方法和性社会学研究,主要代表作有《存在与荒谬:中国地下“性产业”考察》、《生存与体验:对一个地下“红灯区”的追踪考察》、《论方法:社会学调查的本土实践与升华》、《性之变: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》等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采访人:罗宇翔,学人Scholar志愿编辑,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。下文简称“学人”。(特别感谢黄盈盈老师在访谈提纲、联系采访等方面提供的诸多帮助。学人Scholar团队成员王亮、李青聿、徐若然参与了前期讨论,在此一并致谢。)
《论方法》与性研究
学人:一直以来,大家对您做过的性研究更为熟悉,然而对调查方法的研究其实是您学术工作很重要的另一部分,从很多年前《论方法》这本书出版时就能看出这一点。首先想请问您,在您写过的书里,您会把《论方法》摆在什么位置?对您来说,这本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?
潘绥铭:我以为,除了性社会学之外,这可能是我足以留给学生们的最佳遗产了。这包括三个方面:
首先,“论方法”是全新的实践出真知。非常适合触类旁通,很容易推广到任何一种社会调查之中。
其次,性社会学一直被同行们认为是“有趣但不重要”;现在有了“论方法”,而且是只有从性社会学的实践中才可能发掘出来的普适成果,就可以提高性社会学的学术地位。
第三,“性”可变,社会也可变,一切即时的研究成果都很可能瞬息即逝;但是调查方法却是人类认知之源,哪怕最时髦的“大数据”和“AI”,也必须先有人调查出数据,它们才能运转。
学人:自2011年第一版问世以来,《论方法》在同类的研究方法著作中都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,无论是结构安排还是论述风格,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。对于这种独特性,是您有过专门的构思吗?
潘绥铭:我并没有刻意为之,而是由于:
1.我的行文论说,一贯如此;
2.除此之外,我也不会别的写作方法;
3.本书的一切内容都是我们亲身实践中的感悟和升华,恐怕也无法写成那种“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”的玄文。
《论方法:社会学调查的本土实践与升华》
作者:潘绥铭/黄盈盈/王东
出品方: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,2023-1
副标题:社会学调查的本土实践与升华
学人:当初想写这本书是出于什么原因?
潘绥铭:在研究方法方面,1996 年我发表了两篇标志性的论文 :一是《性的社会调查,何谓真实?兼谈问卷调查法与个案访谈法的争论》,二是《阻碍中国人回答性调查的诸因素》(英文)。
那以后,我对于调查方法论的思考不缀,但一直都是小打小闹,所以举步维艰。中间我也曾向国家社科基金申请过一个方法论的课题,就是专门进行一次社会调查,不是为了摸清社会情况,而是为了通过实践来检验各种调查方法的优劣,我称之为“研究调查的调查”。评审反馈的结果 :一位评委给了 92 分,另一位却只给 20 分。随着申请的落选,我也心灰意懒,金盆洗手。
时至 2006 年,天上真的掉馅饼了。郑杭生教授(1936-2014)接受了一个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的重大项目“符合中国国情的社会学方法研究”。郑老师委托我来负责完成。就这样,在进行 20 年的问卷调查与10年的定性研究之后,我终于获得了一个“计划外”的机会,可以厚积薄发一展宏图,到 2011 年 9 月终于出版了专著《论方法:社会学调查的本土实践与升华》(第一版)。
学人:这次再版是出于什么考虑?
潘绥铭:这次再版是出版社主动找到我们的,而不是相反。这起码可以说明:本书在剧变的10年之后,在“短视频将要消灭一切阅读”的今日,仍然具有出版价值,还能卖得出去。从更加宽泛的社会背景上来看,也许可以说明:在“云山雾罩事,全凭嘴一张”的今天,还是有些人希望学习社会学的、实地的、可靠的调查方法。
学人:就像我们开头说到的,在您的学术工作中,性研究与方法研究两块是结合在一起的。一方面从性研究中反思方法,一方面从方法研究中切入对“性”的考察,这是否也是《论方法》的特色呢?
潘绥铭:这不仅是本书的“特色”,根本就是其主要来源。
例如本书提出的定性调查中的“求异法”,就是因为我和我的团队在全国各地的“红灯区”相处了上千位天南地北的、万紫千红的、老老少少的、千变万化的小姐,才可能发现个体差异的重要性,才可能领悟出“求异法”。如果是调查任何一个其他社会阶层,即使花费同样多的时间精力,大概率是遇不到如此丰富多彩的个体,也就很容易“错用阶层套个体”或者相反。
再例如,问卷调查本来就是国际社会学传输给我们的,如果我仅仅是调查一般社会情况,那么大概率是永远亦步亦趋,无从反思。恰恰是由于我去调查“性”,而且是调查被认为是“谈性色变”的中国人,才可能悟出:社会学调查的“元假设”是安身立命之本;才可能探索出那么多细枝末节却又不可或缺的具体操作方法。
更全面地来看,我和性社会学,一方面必须进行全国成年总人口的随机抽样调查,才能揭示“性,中国人怎么了”这个人人感兴趣的问题;另一方面又必须做深入的定性调查,才能揭示小姐这个“性的异端人群”的真情实况,才能不落入“只见数字不见人”的陷阱。
这就迫使我不得不“拆破春风两面开”,同时进行了问卷调查和相处调查。尤其是我在这两方面的调查方法,毫不夸张地说,在当时都是顶流的。这就促使我在相互对照中,看透了两种方法的命门,探索出一些药方,才敢以“论方法”这样的大词来命名本书。
学人:豆瓣上有很多读者评价这本书“实诚”“接地气”,作为作者,您认为这本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?
潘绥铭:不是引进,不是介绍,不是汇总,完全是我们作者和我们的团队,在自己长期的、不断的、多方面的实践中的操作过程和心得感悟。我们摸爬滚打、跌跌撞撞的一路走来:
经验诚可贵,
教训价更高。
若为实践故,
玄学皆可抛。
学人:您最想向读者呈现的内容是什么?
潘绥铭:
1.问卷调查的“元假设”和“过程控制”。
2.定性调查的“最大差异的求异法”和相处调查法。
3.主体建构论。
学人:比起学院内产出的大量作品,您的文字多是生活化的表述,文风生动跳脱而富有灵气,一点儿也不晦涩难懂。您如何看待如今学术论文写作的“规范化”与“八股化”?
潘绥铭:物极必反。本世纪以前的学术成果确实需要加以规范,但是这绝对不等于“大一统”,而是同时也必须给一切异端、异已、另类开辟出新的空间,而且这两个方向的力度应该是大体等量的。否则学术就必然僵死。例如:任何一个学术期刊,在严格要求绝大多数论文必须规范化的同时。为什么不能创建出一个专栏来发表那些诗歌/散文化的、图像/影视化的、弥散/炫彩化的研究成果or异想天开?
最令人担心的是“大一统”思想的利益来源。学术发展已经到了狼多肉少的阶段。如果不能迅速建立起平等相待、自由讨论、鼓励异己的学术共同体,那么“规范化”就很可能变成一己之私的霸权与苛政。
学人:在您看来,与西方的性发展历史相比,我们中国本土的性发展脉络是否存在其他文化都很少见的一些特质?如果有,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呢?
潘绥铭:“性”从来没有作为一种行为和一个概念而独立存在过,仅仅是“家里”的一个隐秘的实践。
阴阳哲学(中庸与和合)是一切性道德的根基;但没有独立的性哲学。
肉体禁欲的宗教不占主流,也没有统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。
男性文化中的“君子人格”与“恐阴情结”。
《金瓶梅》里面的女性之间的性竞争。
(说明;这个问题太大了,具体请看我的学术自传吧)
不必非把苦难,说成是锻炼
学人:您这一代人在年轻时大多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,现在很多人在回忆时常说知青岁月磨练了意志等等。对您来说,这段经历给您带来了什么?
潘绥铭:历史就是我们现在对于过去的解释,无论民族还是个人都是如此。如果非要把过去的一段苦难说成是锻炼,那其实就是一句话: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那么傻,那么胆小。
对我来说,只有两个后果:一是耽误了上学;二是贪吃(总是担心挨饿)。
学人:您早年是历史学科班出身,后来转入社会学从事研究工作,用今天时髦的词来讲您也是有“跨学科”的背景。历史学的训练对您后来的田野调查有帮助吗?在研究性社会学的过程中,历史学的视角又能带来哪些不同的发现?
潘绥铭:我学历史学的那个时代,学术主流还是主张“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”。这就直接促使我从事实地研究,直接收集第一手资料来说明问题,而不是仅仅进行文本分析,更不是纯粹的思辨或推理。
历史学从方法论上来说,很容易倾向于采用建构论的视角,就是要求研究者把自己所调查到的一切情况,全都放到它自己的(而不是研究者的)发展过程中(而不仅仅是此时此刻)去考察。最典型的就是我所调查的任何一个小姐,都是一天天长大、一番番风雨、一步步走来;以后她们也必然会一次次选择、一场场辛苦、一分分升华。如果仅仅看到她们此时此刻的“做生意”,那么你研究的就是一个职业而不是那些人,那就是经济学或者兽医学。
学人:听黄老师说,您退休后在写作一本半自传性质的书,我很是好奇,您能透露一些具体的细节吗?
潘绥铭:我的学术自传《风痕:我和性社会学》大约在夏天就会出版了。它主要是叙述和总结了我从1981年开始的主要学术活动和研究成果,还有2014年退休之后的一些新思考。我只是想留下史料:有人曾经做过这些研究。
学人:退休后,您关于退休生活的计划是怎样的呢?会不会有过去没有过多关注、现在反而有了兴趣的关注点呢?
潘绥铭:我很早就下定决心,完全彻底退出学术,开始全新的生活。这主要是因为我发现和承认自己的创造力一天不如一天,所以坚决不做后辈的绊脚石。
现在主要是“打鸟”。这是行话,就是去野外拍摄野鸟。但是完全是自娱自乐,没有什么艺术性。其实就是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出去走路。
学人:您认为,在现当下的社会环境中从事性社会学研究工作,和过去是否有一些不同?就您来说,期待看待哪一类的研究工作呈现出来呢?
潘绥铭:无话可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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